“没什么两样嘛,南京路就是我们的友好路。”
“还是不一样,这里马路牙子上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不时髦,穿得灰不拉叽的,我们乌市的老太太们都戴花头巾,可好看了。”
“电冰箱我们友好商场的橱窗里也摆了一个,里面还放着可乐,我去摸过,是真的,但是苹果香蕉都是假的。”
一路上斯南叽里呱啦比较着上海和乌市。
景生忍不住问她“你到底是乌鲁木齐人还是上海人哪”
斯南想了想“我是自己人。”
斯江和佑宁哈哈大笑。
斯南把脸压扁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行,玻璃上立刻一团白汽氤氲开来。
“我在乌鲁木齐,就是上海人,回到上海我又变成了乌鲁木齐人。其实我是阿克苏人吧”斯南退开两公分,对着玻璃哈了一口长气“反正我是我自己,所以我是自己人。”
斯江挽住斯南的胳膊“那我也是自己人,是南南的自己人。”
斯南笑弯了眼,两个小梨涡忽隐忽现,得意地看向景生和佑宁。
“那我也是。”赵佑宁表态得很坚决。
景生笑着扯了扯斯南蓬松的大辫子“行,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自己人。”
“那你们要不要入我的帮九袋长老,左右护法都可以给你们当”斯南瞪圆了眼发出江湖邀请函。
景生和斯江同时摇头,还阻止住了犹豫中的赵佑宁。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加入帮会,不缴帮会费。自己人谈钱干什么,伤感情。”景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给你们优惠一个月给我五毛钱就行,我还给你们发长老证护法证。”
“对了,舅舅说蝴蝶酥要买几斤我忘记了。”斯江皱起眉问斯南。
斯南愣了愣“我忘了。大表哥,买几斤”
“两斤蝴蝶酥。对了,回来路上还要去江宁路绿杨邨买十只菜包,陕西北路点心店买二十只糍毛团,再去美新买五十只鲜肉汤团。”景生如数家珍。
赵佑宁一愣,刚要纠正,斯南已经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菜包是二十只,糍毛团是十只”
三兄妹讨论了五分钟,赵佑宁憋着笑提醒她们“到站啦。”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笑着拉斯南下车。
走了两步,斯南回头挽住景生和赵佑宁的胳膊“大表哥你是我的左护法,宁宁哥哥你是右护法,阿姐,看,我们三个在南京路上横着走,结棍伐气派伐赞伐”
看到景生和赵佑宁刹那石化的表情,斯江顿时笑弯了腰。
斯南笑眯眯地扯着自己的左右护法踏上了征服南京路的旅途。
元宵节一过,陈东来和顾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顾北武和善让要带着顾念和周老太太回北京。顾阿婆不免有点愀然不乐故作欢笑。
北武私下问老娘“舍不得虎头了吧”
“还好。”顾阿婆赶着给孙子再多做二十条棉尿布,用的是教友们家里的旧床单,最是软和不过。
“善让说,怕她妈妈忙不过来,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如也去北京跟我们住个一年半载的。”北武低头去看老娘的神情。
顾阿婆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小脚走起路来自己都急死,又不识字,去了外地水土不服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我不去。亲家母右手臂中过弹,使不上力,你们别老让她抱虎头。”
北武吃了一惊“我们怎么不知道”
顾阿婆横了他一眼“你们晓得个屁咧,你老娘大半辈子都没有胆,逃难时被日本人吓破的,你晓得不”
北武沉默了。
“老四你可别去问啊。前天虎头从沙发上滑下来,你丈母娘没接住,懊悔得打了自己两耳光子,就是因为手使不上力。唉。”顾阿婆把二十块尿布叠叠整齐“我看着不对劲,问了半天她才肯说,她生怕你们知道了不让她去带虎头。你心里有数就行,也别跟善让说,善让肯定会哭,她剖了一刀,至少要坐满双月子,月子里不好哭的,哭了眼睛坏掉,跟我一眼,现在穿个针都要喊景生帮忙。”
北武接过尿布,又一块块展开,手缝的针脚细细密密,一点毛边都没有。
“姆妈。”
“嗯”
北武默然了片刻,把尿布重新又一块块叠了起来“那我们每个月给你寄虎头的照片。”
“好,多拍点,你自己拍,别去照相馆拍,善让不是说北京春天杨花厉害,虎头还小呢,少出门。对了,多拍点你们一家人的合影,带上你丈母娘。”顾阿婆压低了声音叮嘱儿子“一辈子连打仗都没分开过,一下子人没了,年都缓不过来。你们多看着她一点,宁可让她围着虎头团团转,别给她一个人歇着,一个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正月十六,顾北武拖着顾东文,把全家老小拉到静安公园里,拍完了两卷胶卷。
回到北京洗好照片,北武眼睛湿了。有一张是顾阿婆独自站在草地上,站得笔笔挺,两只手垂在裤腿侧面,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宝相花暗纹的中式立领棉袄,袄子掐了点腰,黑色长裤下是顾东文给她定做的绣花小棉靴,对着镜头笑得有点腼腆有点拘谨。
顾北武记得,拍这张的时候有点逆光,他换了个角度,又不停地赶走她身后追逐打闹的斯南和斯好,害她站了好一会儿。那天特别冷,风还大,可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着看着他。
“逃难的时候,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谁想到还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抱上虎头呢。老头子,你没享到福啊,你亏了,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