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会放我走。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 一时间惊惧多过欢喜。
原本想问一句,他明明今夜才看到信,为什么这么快的时间里, 他就接受了我的请求,但又怕问多了,他就改变主意, 不让我走了。
于是把所有的情绪通通摺过去,用露出牙齿的笑容,问他“所以陛下想让我, 什么时候离开呀”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也给我同样的笑,还带着些少年才有的羞涩与清澈,连目光都是月影一般柔和, “今夜,也可以。”
“今夜也可以”
“对, 有人在宫外等你。”
我并不知道谁在等我, 我的家人已去了江南,这辈子都不允许进京了。
一时间有些乱, 觉得有好些东西来不及收拾, 可再一细想,就记起来东西我早就收拾好了呀,唯一没有带上的, 就是枕下的小盒子了。
我哒哒哒地跑过去, 把它揣进了衣袖, 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努力地去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进盛嫁妆的箱子里。
“马车在殿门外,”他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所以此刻,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松弛,有些慢条斯理,“阿厌,你过来。”
我真的超级听话,又哒哒哒地跑到他跟前。
“陛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我问。
隐藏在他背后的手慢吞吞地伸出来,修长又白皙的手指于我面前缓缓展开,无数颗蓝宝石在他掌心出现,光芒比银河的星星还要炫丽,璀璨的光束透过截面、透过棱边落入我的眼睛。
他冲我笑,眸中的光与手心的宝石一样漂亮“给你的。还要吗”
姜初照永远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好哭。
我永远忘不了。
十岁那年。
小公子在乔府与我初见,起初别扭地不愿上前,最后却还是打定了主意走过来,藏在背后的手终于肯伸出来,摊开掌心露出那颗蓝色的宝石,舒长的睫毛缓缓眨了一下,然后甜甜地问我“你要吗它亮闪闪的,和你的眼睛一样。”
“这些都给你,可以放进,你的小盒子里。”他说。
带着所有的嫁妆和一把蓝宝石,趁着万籁俱寂的夜晚,从丹栖宫驶向宫门外。
想到四年多以前,乔正堂和两位哥哥送我到宫门口,彼时姜初照北疆御敌无法回来继承皇位,进宫后的我,一个人朝天地跪拜,如此成了他的太子妃。
当初只觉得内心正气浩荡,以能为我的阿照守住皇位而自豪。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仓促,尽是潦草。
尽管没有撩开车帘,我却也知道,今夜宫门外,已不可能出现乔正堂和哥哥们。
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出现幻听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萧肃的宫墙外,听到有人在喊我
“阿厌。”
我懵了半晌,不敢撩开床帘去看外面的景象,很怕自己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直到驾车的公公把车停下,恭敬地喊了一声“王爷万福。”我这厢才明白,原来是外面真的有人。
姜初照说有人在宫外等我,我以为会是个照料我的宫女或者公公,却如何也没想到这人是姜域。
在马车内坐了好一会儿,思索着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出宫,为什么会愿意来接我。最后果真想到了几条理由他是阿照和我的皇叔,是我邱蝉表妹的夫君,是我小外甥的父亲。
所以,在我所有的家人都远去的时候,他好像确实可以来接我呢。
撩开车帘找到月白袍子的公子,冲他点头“王爷金安。”
“阿照让我来接你,你想同我去王府,还是想去别的地方”他慢声细语地问我,嗓音里是惯有的温柔。
我看着残月挂在寂寥的天上头,笑道“我啊,我想回乔家。”
但这话说完我就意识到某些不对劲了,怆然低头,恍惚问他“去王府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姜域敛起神色,别过脸去不愿意同我对视。
带着姜初照写给姜域的信,回到乔家久无人居却干干净净的院落。送我回家的姜域,好像就是经常来府上打扫的人,所以熟练地找到了烛台,替我点上了灯火。
如果没有看到那封信,我想我不会这样恨姜初照。
但我偏偏看了。
“邱蝉云去日久,皇叔已到了可再续弦的时候。
看阿厌很喜欢姜星辰,又想到年少时阿厌很喜欢皇叔。思来念去,仔细掂量,觉得她同皇叔在一起,大概不会如此郁郁,大抵会超级欢愉。
成全二字很难说出口。
其他的祝福也写不出几句。
你是她打年少时就想嫁的人,现在,她终究如愿了。
虽然来得有些迟,但此后,她大抵能时常笑。同你,同姜星辰,同你们未来的孩子。
念及此处。
朕便觉得无所亏欠,也了无遗憾了。
”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子,又狠又准地扎进了我心里。
什么叫“她同皇叔在一起,大概不会如此郁郁,大抵会超级欢愉”
什么又是“你是她打年少时就想嫁的人,现在,她终究如愿了”
从听到他允许我出宫,到我真的回到了家里,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可此时此刻,却捏着这封信,整个人从气急败坏到崩溃落泪。
姜初照太过分了。
我很想冲回宫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我嫁给姜域能开心,为什么会觉得我同姜域有未来的孩子。
明面上放我走,背地里却把做过他皇后的我,再安排给他的皇叔。我在他眼里,约莫就是个人尽可夫的人。
他侮辱我太甚了。
姜域不明白我的心思,他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宫,舍不得皇宫里那个孤家寡人。于是半蹲在我面前,掏出绢帕替我擦眼泪,还小意地问我“怎么哭成这样”
我把那封信就着火烛烧掉,憋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梗着脖子,望着房梁大声嚎啕“姜初照,他一直,一直是嫌我脏的。”
所以,才没有过问我的意见。
就如此轻率地,把我送给别人了。
七月荷瓣落我小舟上,八月月明京城江南人尽望。
八月十六生辰日,收到宫里送来的江南来信,信中人问他女儿是否安好。我揉成一团,扔进了荷花池塘。
又忽然后悔,觉得过去一年半了,不该再记乔正堂的仇,尤其是半夜疼痛难忍之时,再想看看这刀锋一样的笔迹,可怎么办呢。
于是就赶紧起身跑到池塘边,想撑上小舟再去捡回来。
有公子从背后跑过来,先于我撑船捞了回来。把信纸展开,放在草地上晾晒着,做完这一切才笑问我“怎么会想到把它扔掉”
姜星辰也跑过来,抱着他父王的腿打转,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今天是姨娘生辰,祝姨娘岁岁安康,平安喜乐。”
我眯起眼睛笑,顺手捏了捏他已经出落得更漂亮、更白嫩的脸“见到小星辰,姨娘就喜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