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 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 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 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 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 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 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 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屋里骤然安静, 斯江看着神色古怪的景生和舅舅,还有一脸懵的斯南,醒悟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多傻,在这种时候掉书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看的书多似的,简直是集戆度十三点猪头三二百五于一体,堪称二百六十六了,而且阿哥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就惨淡鲜血淋漓了斯江干咳了一声,红着脸解释“我瞎说的,你别理我,我脑子有点搭牢了。”
景生很久没看见这么又羞又窘又傻不拉几的斯江了,心里松快了不少,至少斯江斯南和家里人看起来都没受到影响,那就好。
“没事,我也特别喜欢鲁迅,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说得太好了。”景生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
斯江一腔热血又澎湃起来,她就知道景生明白她想说什么。
顾东文摸了摸鼻子“鲁迅抛弃原配搞师生恋的猖狷文人逮谁骂谁,你们还都这么喜欢他”
南红眉毛挑了起来“那叫反抗包办婚姻,和封建余毒做斗争好吗大哥别瞎三话四,小旁友们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的好伐”
顾东文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说连鲁迅这么了不起的人,一样也会被人背后说嘴嘛。”
少年们都笑了起来,景生又振作了一些,比起佑宁的姆妈一家,他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公算得了什么呢,只把眼光放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会像山一样沉重,最后压垮的是他自己。佑宁姆妈十根手指都被踩碎过,遭遇过那么多的痛苦,依然坚持弹琴,还教学生弹琴,精神崩溃了无数次,清醒后依然努力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就算失败了,至少她一直没放弃没倒下。这大概也是赵佑宁从来不埋怨他姆妈的缘故吧,因为懂得,就和顾东文懂他姆妈一样。
“我不喜欢鲁迅,我不认识他,我只喜欢大表哥。”斯南爬到椅子上,对赵佑宁招手“我也喜欢宁宁哥哥你,宁宁哥哥,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
赵佑宁看向屋里其他人,有点赧然“会不会太麻烦了”
顾阿婆喜出望外“不麻烦不麻烦,快点坐,老大,下楼炒菜去。”
阿大阿二阿三也拥了上来“兄弟嘛,你天天来吃都行。我舅舅过年关店,他烧的菜好吃。”
南红劈头给了三兄弟一人一巴掌“什么关店叫暂休,叫歇业,会不会说话呢。覅要装戆不要装傻,袋袋里钞票摸出来,上交。”
阿大惨叫起来“啊给了我们的不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要上交”
阿二赶紧捂住口袋“太不合算了,今朝一分洋钿也没花。”
阿三气得对着大戆度和二戆度挤眉弄眼“你们忘记了我们今天的零用钱老早花光了呀。”
话音未落,南红就拎住了他耳朵一绞,阿三雪雪呼痛,赶紧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两张大团结和几张零票掉在地上,斯南一把全捡了起来“姨娘,给”
“陈斯南”阿三心痛,阿三委屈,阿三想哭。
三兄弟带了六十块洋钿出门,处处想抢着付钱,处处抢不过景生也抢不过赵佑宁,破天荒一块钱都没花,以前次次花光了钱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没花钱也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三个人冤枉得来。
“都怪景生不好,他老抢着付钱。”
“他腿还没好,走起来比你跑得还快,所以还是怪你太胖。”
“南南也不好,抱着我腿不让我掏钱,她和景生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阿大阿二阿三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先前的阴霾彻底扫了个精光。顾阿婆把碗筷放好,脸上夹紧的皱纹略松了开来,招呼孩子们上桌“你们表兄弟之间,花谁的钱都一样,景生要付就让景生付,抢什么抢,南红你也是的,这点小事骂他们干什么。。”
“外婆,姆妈对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阿大乐呵呵地抢过她手里的饭勺“我来盛饭。”
“骂得不够用脚踹。”阿二屁颠颠地给南红盛了一碗腌笃鲜“阿拉姆妈怪得很,现在吃饭前要先喝汤,嘻嘻,正好让我拍拍姆妈马屁。”
阿三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没殷勤可献了,转移了目标,给顾阿婆也盛了一碗汤“外婆,没有您就没阿拉姆妈,没有姆妈就没我,我拍了您马屁,就等于拍了姆妈马屁,哈哈哈。”
南红的筷子“啪”地敲在阿三头上“什么马屁不马屁的,谁是马”
“这妈字不就是女字旁的马嘛,打我干嘛啊妈”阿三抱头鼠窜,喊声震天。
景生看着他们三兄弟插科打诨一心要活跃气氛,心里暖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歪打正着还是大智若愚,这份情他记在心底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亲生的。
一家人和和美美挤在一起刚吃完夜饭,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东海拖着钱桂华上了门,后头跟着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斯强斯淇兄妹俩。
南红乜斜了钱桂华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不是要告我的怎么不带着警察来”
陈东海臊红了脸“她那耳朵已经听得见了,医生说是暂时性失聪,注意休息就行。”
“啧啧啧,嚼舌头嚼到自己耳朵聋了,还真是老天有眼。”南红冷笑了两声“那你们来干什么讨医药费的”
陈东海掏出一包烟来,给顾东文递了一根过去“东东哥,您大人有大量,桂华她不知轻重张嘴瞎来,今天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别往心里去。明天我让她挨家挨户去澄清,她造的谣她自己收场,您和南红姐放心,以后万春街谁拎不清说三道四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顾东文接过烟,就着他手里的火吸了一口,撩了撩眼皮“坐下说话。”
景生和佑宁斯江站了起来,陈东海朝景生笑了笑,挨着顾东文坐了,扭头喊钱桂华“侬过来,亲口向阿哥道歉。”
钱桂华红着眼肿着脸含着泪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朝着顾东文鞠了一躬“顾大哥,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