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前夕, 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江加班到很晚,拦了一部差头出租车回万春街, 经过静安公园的时候看见一群群学生簇拥在公园门口, 不少女孩手里都拿着气球,气球特别巨大, 七彩缤纷, 但比不上少年少女们的笑颜灿烂。
青春,突然以这样的形式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面前。81年最后一夜的那场烟花, 绚烂到极致, 还有那碗甜得发齁的豆腐花, 还有贺卡上笑着的狗子,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后来她们每一年都会在静安公园门口集合,都会买气球, 都会沿着南京西路往外滩走, 都会在过了西藏路后在汹涌的人潮中失散, 甚至她连斯南都找不到。可有一个人总一直在她身边, 她从来没被挤丢过鞋子,也没被撞到过。她以为是她的运气好,却从来没想过他就是她的运气。
收音机里传出听众点播的歌曲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车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下车的时候, 差头师傅扭过身子从防护罩下收了钞票,温和地笑道“小姑娘, 覅伤心了,过新年了,开心点啊。”斯江记得他的上海话带着崇明口音,小指也没有留很长的指甲, 声音很温暖。
这个夜和十八年的那夜重叠在一起,彼此加深了印记。
82年的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斯江考完最后一门,和同学们结伴回家,一边走一边对答案。再过两天就放寒假了,虽然斯南不能回来过春节很遗憾,但假期总是令人期待的。
弄堂里已经有人家换了新的春联,贴上了年画。得益于单田芳的评书熏陶和斯南的唠叨,斯江一眼就分得清举着瓦面金锏的是秦琼,竖着竹节钢鞭的是尉迟恭。用斯南的话说,靠刀和枪分辨他们俩的都是菜鸟,不值一提。至于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除了炫耀似乎别无他用。
“哇”吴茗兰是真的服气,盯着那张门神画看了许久“真的是竹节钢鞭,斯江,侬太结棍了”
小伙伴们纷纷拥上去学习奇怪的冷兵器知识。
好吧,斯江抿了抿唇,她算明白为什么斯南这么喜欢钻研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了。以前大家夸她唱歌好跳舞好画画好,都是随口一夸,并没人真的有兴趣,但打弹滚铁圈白相得好,就会有一堆人真心实意地服气,跟在斯南屁股后面要学。这一年来,斯江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开心,还意外地交到了不少朋友。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很清高,嗲勿色兮兮,有点戳气讨厌。”斯江从来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会是有点“戳气”的形象,而且这个“有点”明显是客气话,她为此沮丧了好几天。
这天夜里,斯江整理好这学期的书本,忍不住对景生提起这个“有点戳气”的话题。
景生抬起头想了想“看不出你同学还蛮会做人的,说话说得这么客气。”
斯江怔了三秒才回过味来,手上的一本练习册飞了出去“阿哥侬最戳气了阿哥你最讨厌了。”
景生把怀里的练习册放回台子上,眯起眼笑道“你以前啊,左脸写着我多漂亮,右脸写着我很乖巧,走起路来一副人人喜欢本仙女的德性,啧啧啧。”
斯江立刻以牙还牙“那你呢左脸贴着我什么都会,右脸写着我谁都敢打,走路的时候手插在口袋里,还斜着眼睛看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德性,切”
景生不防斯江这么连珠炮似的一通反击,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斯江得意地把书本顿得嘭嘭响“而且我本来就漂亮乖巧,我那叫表里如一,不想某些人,哼”
景生没法套这句,不然他真变成流氓了。
斯江得意地一甩马尾辫,腰背挺成一条直线,马尾轻巧地一颠一颠,跟着她消失在门帘里头。
景生失笑“喂,侬又像只长脚鹭鸶了。”
门帘刚落下又被掀开,斯江探出头来做了个鬼脸“吾脚就是噶长噶漂亮,某些人要自卑要勿开心,吾也没办法呀我的腿就是这么长这么漂亮,有人要自卑要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呀。”
景生的确没办法,就觉得某人以前那么端着好像也蛮好的。
文化站门口“嘭”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熟了,捂着耳朵的小孩们一拥而上,跟着传来一声尖叫。
陈阿娘赶紧挤进去,把一个两岁多的女孩从陈斯好身边推开,女孩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弹格路上,小脸茫然了三秒,嘴一张大哭起来“奶奶”
“乖囡”孙阿婆冲了过来,抱起孙女,顾不得孙女手上的爆米花撒了一地,对着陈阿娘怒目而视“你大人怎么能对小孩动手呢太过分了,真是不要脸,呸。”
陈阿娘抱着斯好毫不相让“你孙女抢我家斯好的爆米花,还抓牢他不放,你看看这指甲印多深,我不拉开她都要掐出血来呢。明明是她自己坐地上的,还赖我打她真是的,天天抢这个抢那个的,家里也不管一管,将来长大了要去抢银行抢金店了。”
“放屁”孙阿婆一口痰吐在陈阿娘脚前“就你孙子是宝别人家的小孩是草你看看弄堂里,谁家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来不及地要冲出来的明明是你孙子先把爆米花送到我家玲玲面前的好伐”
从新华书店回来的斯江目睹这一幕,赶紧挤了过去“阿娘,阿娘,算了,回去吧。”
陈斯好看见阿姐,伸出小手臂要斯江抱。
斯江柔声哄他“斯好你马上两岁了,怎么还要阿娘抱呀,下来吧,阿姐带你走回去。”
“不要”斯好在阿娘怀里扭来扭去,坚持要斯江抱。
陈阿娘颠着斯好“乖囡,阿娘抱着呢,你阿姐抱不动你的,阿娘抱啊。”
斯江叹了口气“阿娘,弟弟早就会走路了,别老抱着他,让他下来吧。”